江南的雨，细如牛毛，密如愁丝。
李天醉抱着那坛“千年醉仙酿”，走得不快，一步三晃，仿佛随时会醉倒在青石板上。
苏妙跟在他身后半步，步履还有些虚浮，伤口在雨中隐隐作痛，但她咬紧牙关，不敢落下。
她看着前方那落拓的背影，青衫湿了大半，紧贴着略显清瘦的脊背，长发被雨水濡湿，几缕贴在颈侧，更添几分狼狈。
可偏偏，他抱着酒坛的姿态，像是抱着整个天地间最珍贵的宝物。
那微微摇晃的步伐，也暗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，仿佛与这雨、这风、这整座烟雨朦胧的城池融为一体。
“前……前辈，”苏妙终于忍不住开口，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，“我们……要去哪里？”
李天醉头也没回，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：“找酒喝啊，小酒童。
刚不是说了么？”
苏妙一噎，看着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，只得低声道：“可是……玄阴教势力庞大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。
方才那些人……哦，你说那几个吵人清梦的家伙？”
李天醉仿佛才想起来，随手将喝得只剩小半坛的酒往后一递，“拿着。”
苏妙下意识接过，触手冰凉沉重的酒坛让她手臂一沉。
只见李天醉空出手，从怀里（也不知那湿透的青衫里如何能掏出东西）摸出另一个更小些的、色泽暗沉的朱红酒葫芦，拔开塞子，仰头灌了一口。
一股与“千年醉仙酿”截然不同的、更为炽烈霸道的酒香逸散出来，竟将周围的雨丝都逼退了三寸。
“嗝……放心，”他满足地哈了口气，醉眼斜睨了一下醉仙楼的方向，“他们啊，会在那里站到雨停。
是死是活，看造化吧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“今天雨有点大”，苏妙却听得心头一寒。
站到雨停？
那几个可是元婴、金丹期的修士，被他用一截桃花枝点了穴（如果那能算点穴的话），竟连自行冲开都做不到？
还要看老天爷下多久的雨？
这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手段？
她不敢再问，默默抱着酒坛跟在后面。
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，混着血水，冰冷刺骨。
她看着前方那似乎永远也走不首线的背影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这人救了她，手段通天，却又如此不着调，强行收她做什么“酒童”……师尊临终前将醉仙酿托付给她，只说此物关乎重大，万万不可落入奸人之手，却没说会引来这样一个……怪人。
李天醉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身后少女复杂的心绪，他自顾自地喝着酒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，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。
七拐八绕之后，竟来到一处僻静的河畔。
这里有一座小小的、破旧的渡口，只有一条乌篷船系在朽木桩上，随着水波轻轻摇晃。
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，在雨幕中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。
李天醉轻车熟路地跳上船头，船身只是微微下沉，连晃都没晃一下。
他回头，对还站在岸上的苏妙招招手：“上来，避避雨。”
苏妙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抱着酒坛踏上了乌篷船。
船内很简陋，一张矮几，几个蒲团，角落里堆着些空酒坛，却收拾得异常干净，与李寻醉那副邋遢形象截然不同。
李天醉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，将朱红葫芦放在矮几上，又拿过苏妙怀里的酒坛，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，像是摆放什么易碎的珍宝。
“坐下，”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，然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酒杯，用衣袖随意擦了擦，推到苏妙面前，又拿起自己的葫芦，“会喝酒吗？”
苏妙摇摇头，又点点头：“会一点……”李天醉嗤笑一声，给自己倒了杯“千年醉仙酿”，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荡漾，异香扑鼻。
“你那叫喝，不叫品。”
他抿了一小口，眯起眼，满脸享受，“酒啊，是粮食的精魂，是岁月的沉淀，是大道留在人间的……一滴泪。”
他的话带着醉意，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和认真。
苏妙怔怔地看着他，此刻的他，收敛了那份玩世不恭，侧脸在昏黄灯光下竟显得有些落寞。
“前辈……”苏妙鼓起勇气，“您为何要救我？
真的只是为了这坛酒吗？”
李天醉睁开眼，醉意朦胧地看着她，忽然笑了，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，几分了然：“小丫头，心里嘀咕一路了吧？”
他晃着酒杯，“酒，是引子。
因果，才是线。”
他伸出食指，指尖在空中虚划，一道微不可查的、带着酒气的涟漪出现，竟隐隐勾勒出几道纠缠的丝线模样。
“你师尊琉璃仙子，当年于我有半壶‘秋水长天’之恩。
今日你携她的遗物，被她的对头追杀，撞到我面前……这线，不就牵上了么？”
苏妙浑身一震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：“您……您认识我师尊？”
琉璃仙子陨落己近百年，此人竟与师尊是旧识？
那他……到底活了多久？
“认识？
算是吧，”李天醉语气随意，又灌了一口酒，“一个挺倔、酒量却很差的女人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苏妙，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狼狈的外表，看到了她体内紊乱的气息和暗伤。
“你中的是‘玄阴蚀骨掌’，掌力阴毒，己伤及肺腑。
再拖上几个时辰，大罗金仙也难救。”
苏妙脸色一白，她确实感到体内有一股阴寒之气在不断侵蚀她的经脉，只是强撑着而己。
却见李天醉放下酒杯，伸出那根刚刚划过因果线的手指，隔空对着苏妙的心口轻轻一点。
没有接触。
但苏妙只觉得一股温和醇厚、却又沛莫能御的力量瞬间涌入体内。
那力量带着浓郁的酒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生之力。
所过之处，阴寒掌力如冰雪消融，受损的经脉被迅速滋养修复，连外伤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、脱落，露出新生的肌肤。
不过呼吸之间，她感觉浑身暖洋洋的，不仅伤势尽复，连修为都隐隐精进了一丝！
这……这是什么手段？
点指疗伤，起死回生？
这己非寻常修士所能及！
苏妙彻底呆住了，看着李天醉的眼神充满了震撼与敬畏。
李天醉却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收回手指，又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，嘟囔道：“好了，伤也治了，酒也喝了，说说吧，玄阴教那帮杂毛，为什么非要抢这坛‘千年醉仙酿’？
这酒虽然不错，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如此大动干戈，连你师尊都……”他话没说完，但意思很明显。
苏妙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，神色变得凝重而悲伤：“师尊临终前告诉我，这‘千年醉仙酿’，并非单纯的灵酒。
它……它是一把‘钥匙’。”
“钥匙？”
李天醉醉眼微抬，似乎来了点兴趣。
“嗯，”苏妙点头，“据说，它与千年前突然断绝的‘飞升之路’有关。
玄阴教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，便大肆围攻我琉璃剑宗，师尊她……她为了护住这坛酒，力战而亡……”飞升之路？
李天醉握着酒葫芦的手，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他抬眼，目光似乎穿透了乌篷船的顶棚，望向了那无尽高远、却被某种力量封锁的天空。
那双总是醉意朦胧的眼底深处，掠过一丝极淡、却足以冰封灵魂的冷意。
“飞升之路……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，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，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，哈出一口带着复杂意味的酒气。
“嗐，上面的酒，没味儿。”
他嗤笑一声，像是嘲讽，又像是叹息。
然后，他转过头，看着窗外似乎永不停歇的江南烟雨，以及雨幕中那座若隐若现、曾经名为“醉仙”的酒楼方向，懒洋洋地开口：“看来，咱们这找酒喝的旅程，得顺便……拆点什么东西了。”
“小酒童，接下来，咱们去玄阴教总坛逛逛。”
“听说他们教主，私藏了不少好酒。”
他的语气依旧随意，仿佛在说去邻居家串门借点酱油。
但苏妙却从他平淡的话语里，听出了一丝令人心悸的、足以掀翻整个修行界的风暴前奏。
雨打乌篷，灯影摇曳。
船内酒香愈浓，船外风雨正急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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