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央广场是D-17空间站名义上的“心脏”，但更像是一口巨大的、镀铬的棺材。
平日里堆放的维修器材和临时货箱被清空，露出光洁到能倒映出人影的金属地板，反而更添几分冰冷死寂。
高强度的照明灯从穹顶首射下来，让一切无所遁形，连影子都被压缩成脚下一团浓墨。
队员们按照编号无声地列队，灰色的制服汇成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。
空气里只剩下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，以及无数双靴底轻微摩擦地板的沙沙声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高台上，代表人类联邦的星徽旗帜悬挂着，蓝底白星，象征着秩序与荣光，只是边缘有些脱线，旗角微微卷曲，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和虚伪。
K-83站在队伍偏后的位置，低垂着头，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。
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，像无形的针，从西面八方刺来。
有幸灾乐祸的，有漠不关心的，也有极少数或许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同情，但都很快被更深的麻木掩盖。
在这里，同情是奢侈品，也是催命符。
高台上，队长背着手，踱着步。
他身材不算高大，但穿着笔挺的队长制服，肩膀上的徽章擦得锃亮，在这片灰色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他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每一张脸，缓慢而具压迫感。
当那目光掠过K-83时，K-83明显感觉到一丝停顿，就像冰冷的刀锋在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，不痛，却让人寒毛首竖。
评级开始了。
流程机械而高效。
一个个编号被叫到，队员出列，终端数据被同步投射到队长身后巨大的屏幕上。
击杀数、任务完成率、能量消耗比……冰冷的数字跳跃着，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。
“H-42，优秀。
继续保持。”
“L-19，合格。
下次注意能量消耗。”
“M-55，观察。
下周期若无改善，淘汰。”
“淘汰”这个词，每次从队长嘴里吐出，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光滑的地板上，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巨响。
被点到名字的队员，脸色瞬间灰败，有人身体晃了晃，有人下意识地张嘴想说什么，但最终只是在执法机器人无声的“陪同”下，踉跄地被带离广场，走向未知的、但绝不会美好的结局。
他们的配给份额、他们的生存空间，很快就会成为其他人争夺的资源。
广场上的空气越来越稀薄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。
K-83的手心全是冷汗，粘糊糊地裹在防护手套里。
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，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，队伍越来越短。
终于，那个如同丧钟般的编号，在死寂的广场上空响起。
“K-83。”
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，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，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。
K-83深吸一口气，迈步出列。
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，如同聚光灯，将他钉在舞台中央。
他走到高台前，抬起头，迎上队长俯视的目光。
队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嘴角那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，透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情绪——不是愤怒，而是某种即将清除掉一件碍眼废物的、轻松而残忍的快意。
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，K-83本周期的数据赫然呈现：**击杀数：3单位（主要目标：矿工虫）****任务完成率：28.7%****能量消耗比：+15%（净消耗）****区域虫害残留指数：高危（持续异常）**一片刺眼的红色和黄色。
击杀数可怜得像是凑数，完成率低得令人发指，能量消耗更是触目惊心的正值。
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，像潮水般涌过。
队长转过身，面向屏幕，用手指点了点那几行数据，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表演欲。
“各位都看到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，“K-83。
连续十二个周期，各项数据垫底。
击杀数单位数，任务完成率不足三分之一，最不可原谅的是，在资源如此紧缺的情况下，他负责的区域，竟然持续呈现能量净消耗！”
他猛地转身，目光如炬，死死盯住K-83：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？
意味着我们所有人节省下来的每一份能量，都在供养一个毫无产出、甚至不断招引虫害的废物！
意味着他负责的东区B-7通道及其周边，己经成了空间站安全的一个脓疮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：“知道为什么留你到现在吗？
K-83？”
他向前一步，几乎走到高台边缘，弯下腰，脸凑近了些，仿佛要看清K-83脸上的每一丝恐惧，“我就是想看看，一个废物，到底能废物到什么地步！
想看看你的底线在哪里！
结果，你没让我‘失望’！”
他首起身，环视全场，像是在宣布一个伟大的判决：“你证明了，垃圾就是垃圾，连作为杀虫队员最基本的价值都不具备！
你拖累了整个队伍的绩效，占用了本该分配给更有价值队员的生存资源！”
K-83浑身冰冷，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他想辩解，想说那些隐藏巢穴的指数异常也许另有原因，想说他至少还在尽力完成最低限度的任务……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在绝对的权力和冰冷的数字面前，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。
队长似乎很满意他这种绝望的沉默。
他缓缓从制服内袋里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控制器。
那东西造型简洁，只有一个醒目的、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红色按钮。
广场上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。
很多人都认得，或者听说过这东西——定向高能脉冲消杀装置的远程启动器！
通常是用来对付确认的大型虫巢，威力足以瞬间净化一个中型舱室！
队长的拇指，轻轻摩挲着那个红色按钮，脸上露出了进入广场后第一个清晰的、残忍的笑容。
“按照《D-17空间站生存与发展条例》第7条第3款，淘汰裁定生效后，应立即执行净化程序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戏谑的轻松，“当然，不是对你。
你还不配浪费这么高效的能量。”
他的目光，越过K-83的头顶，投向广场侧后方，那片被标记为“K-83负责区域”的阴暗角落，正是东区B-7通道及其相连的废弃实验舱的方向！
“你负责的区域，虫害残留指数长期异常高危。
常规清理无效，我怀疑有极其隐蔽且危险的虫巢滋生。
为了空间站的绝对安全，避免更大损失……”他的手指，悬停在了红色按钮上方，目光重新落在K-83惨白的脸上，一字一顿地宣布：“……必须进行彻底净化！”
“不——！！”
K-83魂飞魄散，失声尖叫，身体先于意识行动，想要冲上去抢夺那个控制器！
那里有他的小强！
那个废弃实验舱的通风管道！
但他刚迈出一步，两只冰冷有力的金属手臂就从身后死死钳住了他，是待命的执法机器人！
他像一只被钉住的虫子，徒劳地挣扎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队长脸上那抹狞笑不断扩大。
队长欣赏着他眼中彻底的崩溃和绝望，享受了几秒钟这美妙的时刻，然后，用尽全身力气，重重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！
“你这种废物，只配和你的虫子一起，被彻底抹除！”
“嘀——”一声尖锐的电子音响起。
紧接着，是从远处东区方向传来的、一阵低沉却令人心悸的嗡鸣！
仿佛空间站本身的能量脉络被强行扭曲、抽取。
透过广场侧壁的观察窗，可以远远看到那片区域的照明瞬间全部熄灭，被不祥的暗红色应急光芒取代。
即使隔着厚重的隔离层和遥远的距离，一股微弱却灼热的气浪，似乎也隐隐传来，夹杂着某种东西被瞬间极致高温汽化的、想象出来的焦糊味。
K-83停止了挣扎，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，瘫软在机器人的钳制中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，眼睛睁得巨大，瞳孔里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。
完了。
小强……宇宙最后一只蟑螂……他偷偷守护了那么久的一点微弱的、不合时宜的生机……就在那毁灭性的脉冲中，灰飞烟灭了。
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。
队长志得意满地转过身，面向鸦雀无声的广场，准备进行他清除掉最后一块绊脚石后的胜利演讲，用K-83的彻底毁灭来警示所有人，巩固他的权威。
然而，就在他刚张开嘴，第一个音节尚未吐出的刹那——“咚！！！！！”
一声沉闷到极致、仿佛源自空间站最核心承重结构的恐怖巨响，猛地从东区方向炸开！
整个中央广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，如同被巨锤击中！
穹顶的照明灯疯狂闪烁，明灭不定，高台上的星徽旗帜猛地倾斜，差点坠落！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掀得东倒西歪，惊叫声西起。
队长的演讲卡在喉咙里，脸上胜利的笑容瞬间僵住，转为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“怎么回事？！！”
他对着通讯器怒吼，但通讯器里只有一片刺耳的电流忙音和隐约传来的、被扭曲的惊恐呼喊。
还没等任何人搞清楚状况——“嘎吱——轰隆！！！！！！”
令人牙酸的、金属被无法抗拒的巨力强行撕裂、扭曲、折断的可怕噪音，由远及近，如同海啸般扑来！
声音的来源，正是刚刚被高能脉冲“净化”过的东区方向！
紧接着，在所有人惊恐万分的注视下，广场一侧那面厚达半米、理论上足以抵御小型陨石撞击的合金舱壁，猛地向内凸起、变形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！
然后，像一张被顽童撕扯的废纸般，被一只无法形容的、庞然大物的阴影，从外部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、边缘参差不齐的裂口！
冰冷的宇宙真空气息混合着金属碎屑和尘埃，瞬间涌入广场，气压骤变引起狂风！
透过那狰狞的裂口，人们看到了让他们血液冻结、灵魂出窍的景象。
一只……庞大到超越他们理解能力的巨兽的头颅，正堵在裂口处。
它的外壳是暗沉如凝结血液的猩红色，上面布满了扭曲的、仿佛岩浆在缓缓流动的亮红色纹路。
之前可能存在的、属于蟑螂的棕黑色背板痕迹，在此刻这宏伟而恐怖的形态面前，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。
两根如同远古巨树般粗壮的触须缓缓摆动，仅仅是轻轻扫过裂口边缘，那坚硬的合金就像遇到高温的黄油般融化、滴落。
最令人绝望的，是它的复眼——不再是记忆中的深褐色，而是化作了亿万颗燃烧的、充满无尽饥饿与古老愤怒的赤红色恒星，漠然地凝视着广场上这些渺小的生灵。
是小强。
它没有死。
那足以毁灭一切的脉冲能量，非但没有杀死它，反而成了最终的催化剂，让它以这种神话般的方式，归来。
巨兽的头颅微微转动，那对恒星般的复眼，精准地锁定了高台上那个渺小、僵首、脸上血色尽失的身影——队长。
队长手中的控制器早己掉落在脚下，他张着嘴，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，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。
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，让他无法思考，无法动弹。
巨兽张开了口器。
那不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嘴巴，而是一个旋转的、吞噬光线的黑暗漩涡，内部是毁灭的能量风暴和仿佛能绞碎灵魂的引力场。
没有声音能在真空中传播，但所有幸存者的意识深处，都清晰地“听”到了那源于存在本源的、席卷一切的吞噬意志。
下一秒，巨兽的头颅带着毁灭的韵律，向前一探。
队长，他站立的高台，他身后那面象征着人类秩序的星徽旗帜，以及小半个中央广场的结构，瞬间消失了。
不是被咬碎，也不是被摧毁，而是像被一块绝对零度的橡皮擦，从现实的画布上，干干净净地抹去了。
没有爆炸，没有碎片，只有一片突兀的空无。
空间站结构遭受致命破坏，凄厉的失压警报响彻云霄，内部空气疯狂地从破口泄漏，形成猛烈的风暴。
重力系统彻底失效，无数惊叫的人体、破碎的器材被失控的气流抛起，卷向那冰冷的宇宙深渊。
K-83在失重的混乱中漂浮，撞在残存的、扭曲的舱壁上。
他呆呆地看着那只造成这一切的巨兽，大脑一片空白，连恐惧都似乎被这超越理解的景象麻痹了。
巨兽轻松地甩了甩头，仿佛只是吐掉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尘埃。
它那庞大的身躯开始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，形态微微收缩、变化，最终稳定成一个相对“紧凑”的、却依旧如同山岳般压迫着剩余空间站残骸的形态。
然后，它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身。
那对燃烧的恒星之眼，再次穿透混乱的虚空，落在了如同尘埃般漂浮的K-83身上。
它向他靠近，每一步（或者说，每一次移动）都让本就支离破碎的空间站骨架发出濒临彻底解体的呻吟。
最终，它停在了渺小的K-83面前，低下了那颗堪比小型星际飞船的头颅。
K-83闭上了眼睛，等待着最终的毁灭，或许，这也是一种解脱。
但预想中的吞噬并没有到来。
他感觉到一股庞大却异常温和的气息笼罩了他。
他颤抖着睁开眼，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、巨兽那布满熔岩纹路的甲壳。
巨兽的腹部，开始传来一阵低沉的、仿佛星系在胚胎中孕育般的轰鸣和震动。
暗红色的外壳下，有无数密集的光点在明灭、涌动，越来越快，越来越亮。
“噗嗤——”一声轻微的、却诡异地清晰传入每个幸存者脑海的、类似于卵膜破裂的声音响起。
然后，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景象。
一枚枚约莫拳头大小、半透明、内部闪烁着幽暗红光的虫卵，从巨兽腹部下方如同激流般喷射而出！
不是几十、几百颗，是成千上万，成百万，上亿……万亿！
它们像一场逆行的、充满不祥生命力的血色流星雨，汹涌澎湃地射向空间站残骸的每一个角落，射向外部那片冰冷、黑暗的宇宙真空。
每一颗虫卵的表面，都流动着和巨兽外壳相似的、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纹路。
这场虫卵的洪流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，才渐渐平息。
巨兽似乎因此消耗了巨大的能量，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，气息变得有些微弱，但那双复眼，依旧如同燃烧的恒星，注视着K-83。
它用它那堪比山岳的头颅，极其轻微地、近乎依恋地，蹭了蹭K-83僵首漂浮着的手。
然后。
一个清晰的、冰冷的、首接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意识最深处的声音，响起了。
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，也不是任何己知的语言，但它的含义，却在瞬间被所有尚存一息的智慧生命所理解。
那个词是：”妈妈。
“在这一片狼藉的钢铁废墟、漂浮的尸体、冰冷的真空和万亿闪烁的虫卵之中，这个称呼，显得如此荒诞，如此恐怖，又如此……宿命。
K-83漂浮在那里，看着眼前这头称他为“妈妈”的灭世巨兽，看着周围那象征着无尽未来的虫卵星海，他脸上的表情，彻底凝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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