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熬的小米粥总是很稠，几乎能立住筷子。
就着一小碟脆生生的酱黄瓜，林默安静地喝着，勺子碰到碗边，发出规律的轻响。
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，搅动屋里闷热的空气，却带不来多少凉意。
“慢点吃，别噎着。”
奶奶坐在对面，布满皱纹的手里摇着一把蒲扇，目光很少离开林默。
她的关心总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，仿佛在透过他，看着另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“今天还跟周磊出去疯跑吗？
这大热天的，中了暑可怎么好。”
“不跑。”
林默简短地回答，头也没抬。
“那就好。
在家写写作业，看看书。
别总去那些脏兮兮的角落，虫蚁多。”
奶奶顿了顿，像是无意间提起，“昨天……我看见张浩又跟你说话了？
他那人，嘴碎，你少搭理他。”
林默喝粥的动作停顿了半秒，“嗯”了一声。
奶奶叹了口气，蒲扇摇动的频率加快了：“你这孩子，什么都闷在心里。
要是有人欺负你，得跟奶奶说，知道不？”
她没等林默回答，又自顾自地说下去，“咱们不惹事，但也不怕事。
你爸妈不在身边，奶奶得看顾好你……”这些话，林默己经听过很多遍。
它们像一层薄薄的蛛网，试图将他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茧里，但他总能轻易地穿过去。
他知道奶奶的爱是真的，但这爱也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。
早饭刚过，周磊的声音就像准时响起的闹钟，在楼下响起：“林默！
林默！
下来玩！”
林默走到窗边，看到周磊正仰着那张红扑扑的圆脸，兴奋地朝他挥手，手里还举着两个崭新的塑料水枪。
“快看！
我舅昨天给我买的！
咱们去打水仗！”
林默并不想玩这种幼稚的游戏，水淋在身上的黏腻感让他不适。
但他更不想留在家里，继续听奶奶重复的叮嘱。
他看了一眼奶奶，奶奶也正望着他，眼神复杂，最终还是挥了挥蒲扇：“去吧，别跑远，别把自己弄得太湿。”
楼下，周磊迫不及待地把一支蓝色的水枪塞到林默手里。
“装满水！
我们去车棚那边，地方大！”
他像只精力过剩的小狗，拖着林默就往小区角落的自行车棚跑。
车棚是半开放式的，由几根水泥柱支撑着石棉瓦的顶棚，下面停满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和几辆废弃不用的摩托车。
这里阴暗、潮湿，是夏天里难得的阴凉地，但也因此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霉味混合的气息。
周磊很快就找到了“敌人”——几只趴在棚顶缝隙间睡觉的野猫。
他兴奋地压低声音：“瞄准那只花的！
看我滋它！”
说着就举起水枪，笨拙地扣动扳机。
一道微弱的水线歪歪扭扭地射出去，离目标差了十万八千里，反而惊醒了那只花猫，它不满地“喵呜”一声，灵活地跳走了。
周磊毫不气馁，又转向下一个目标，大呼小叫，玩得不亦乐乎。
林默只是靠在一根冰凉的水泥柱上，手里拿着那支水枪，像拿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道具。
他看着周磊奔跑、瞄准、射击，汗水浸湿了男孩的头发，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纯粹的快乐。
这种快乐，对林默来说，遥远且难以理解。
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车棚。
角落里堆着破旧的纸箱、生锈的铁桶，还有一张不知被谁丢弃的、露出弹簧的破沙发。
就在这时，他的视线定格在车棚最深处，靠近围墙的一个地方。
那里有一个小门，通常是锁着的，里面堆放杂物。
此刻，门虚掩着一条缝。
而门缝的阴影里，似乎有东西反射了一下微弱的光。
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那不是猫眼，更像是一小块玻璃，或者……镜头？
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枪，身体微微绷首。
他没有动，甚至没有改变视线的方向，只是用眼角的余光，更加专注地观察着那条门缝。
阴影里，那点反光似乎动了一下，然后消失了。
是张浩。
他几乎可以肯定。
那个保安，像一条隐匿在暗处的蛇，正用他黏滑冰冷的目光，窥视着这个属于孩子们的、本该无忧无虑的角落。
一种强烈的、被冒犯的感觉涌上来，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。
花坛是他的王国，而这个车棚，至少是周磊暂时快乐的领地。
张浩的窥视，像一只脏手，蛮横地伸了进来。
“林默！
你看我干嘛！
滋他！”
周磊玩疯了，突然调转枪口，一道水柱意外地射向林默，正中他的胸口。
冰凉的触感让林默猛地回神。
T恤湿了一小片，黏在皮肤上。
周磊愣了一下，随即哈哈大笑起来：“哈哈哈，打中啦！”
若是平时，林默可能会皱眉头。
但此刻，他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周磊，又看了一眼那扇己经毫无动静的杂物间小门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。
他没有生气，反而朝周磊走了过去，脸上甚至挤出一个极其罕见的、近乎微笑的表情。
“你的枪，”他指着周磊手里那支红色的水枪，声音平静，“好像射得比较远。”
“是吗？”
周磊得意地举起自己的枪，“我舅买的最好的！”
“我们换。”
林默不由分说，把自己的蓝色水枪塞到周磊手里，拿过了那支红色的。
他走到车棚入口，阳光照射的地方，背对着那扇小门，举起枪，假装瞄准远处的一棵树。
周磊不疑有他，兴奋地摆弄着新换的“武器”。
林默用身体挡住周磊可能的视线，手指摩挲着红色水枪的枪身。
然后，他看似随意地，将枪口微微偏向身后，对准了那扇虚掩的门缝方向。
他扣动了扳机。
一道有力的水柱，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，精准地射向了门缝。
“噗”的一声轻响，水花在阴暗的门板上溅开。
门缝里，似乎传来一声极低的、压抑的咒骂，还有细微的衣物摩擦声。
林默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，转过身，把水枪还给一脸茫然的周磊：“不好玩，走吧。”
他拉起还在兴头上的周磊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车棚。
阳光炙烤着大地，但他胸口那块被水打湿的地方，却感觉格外冰凉。
他知道，那扇门后的阴影里，有些东西，己经不一样了。
张浩的窥视，从一种模糊的威胁，变成了一次具体的、湿漉漉的挑衅。
而他的回应，虽然无声，却也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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