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下旬的周一上午,阳光透过阶梯教室高大的窗户,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。
三楼这间公共课教室坐了近半的学生,窃窃私语声和翻书页的声音混在一起,像一群忙碌的蜜蜂。
七鱼缩在最后一排最靠角落的位置,几乎是紧贴着冰冷的墙壁。
她身上那件深灰色运动外套显得过于宽大,初秋的微热尚未完全散去,她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拉链一首拉到锁骨上方。
膝盖并拢,帆布鞋的鞋尖紧紧挨在一起,整个人像是要缩进那团灰暗的布料里。
她的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中,指尖在布料内里无意识地反复捻搓,试图压住心底一阵阵泛起的寒意和莫名的恐慌。
她低着头,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,遮住了部分视线,让她能勉强回避前方可能投来的目光。
但即便如此,她仍能隐约感觉到,前排似乎有几个人偶尔回头,视线在她这个方向短暂停留。
是因为这身与季节不符的打扮?
还是因为她最近几乎断绝了所有往来,总是独来独往?
讲台上,一位头发花白、戴着老花镜的教授清了清嗓子,拿起名册。
他穿着半旧的浅色衬衫,袖口有些磨损。
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“陈昊。”
教授的声音带着点年迈的沙哑。
“到!”
一个响亮的男声从教室中部响起。
“李铭。”
“这儿呢!”
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应道,带着刚睡醒的鼻音。
……名字按学号顺序念下去。
七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随着字母表的推进,越收越紧。
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,插在口袋里的手心渗出冷汗,变得黏腻。
她希望教授看漏了她的名字,或者干脆跳过,尽管她知道这不可能。
“七鱼。”
那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,像一块冰砸进她的后颈,激得她浑身一颤。
必须回答。
她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流经过喉咙,带来一种奇异的紧绷感。
她努力回想过去几天在出租屋那间狭小、总带着霉味的卫生间里,对着那块布满水渍的镜子,偷偷练习了无数次的声线——提高一点点音调,放松喉部肌肉,让声音听起来更柔和、更中性,带着一种她希望是“难以界定”的磁性。
她微微张开嘴,又迅速闭上,再次清了清嗓子,这次刻意压低了音量,让那个单音节尽可能短促地滑出:“到。”
声音出口的刹那,七鱼自己都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。
这不是她过去十几年习惯的清亮男声,也绝非完全的女性化声音,而是一种徘徊在中间地带的、略显单薄却奇异地带着清越感的音色。
这声音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,似乎显得比预想中要清晰。
教室里出现了一种极其短暂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。
仿佛空气流动都慢了一拍。
讲台上,老教授从花名册上抬起头,疑惑地推了推滑到鼻梁中的老花镜,目光在最后一排扫视,似乎在确认声音的来源是否与“七鱼”这个名字对应。
前排有几个同学明显地回过头来,目光带着好奇,精准地锁定了后排这个穿着古怪、几乎要把头埋进桌子底下的身影。
七鱼甚至能捕捉到斜前方不远处,两个挨着坐的女生压低的交谈碎片:“……谁啊?
声音有点特别……没见过,转专业的?
捂这么严实……”最让她如坐针毡的是,坐在斜前方隔了几排的位置,张强和李铭——她高中时期还时常混在一起的篮球搭子,当然现在也是大学同学——也闻声扭过了头。
张强皮肤黝黑,板寸头,此时浓黑的眉毛紧紧拧着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困惑,首勾勾地盯着七鱼的方向,像是要在那件宽大运动服和低垂的脑袋上盯出个洞来。
旁边的李铭,个子稍矮,头发微卷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咧了咧嘴,露出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笑容,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张强,侧过头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距离有点远,七鱼听不清,但看口型和李铭那挤眉弄眼的样子,大概不是什么好话。
张强被捅之后,收回目光,对李铭摇了摇头,脸上也露出一种混合着诧异和“这什么情况”的表情。
七鱼的脸颊“唰”地一下烧了起来,热度迅速蔓延到耳根。
她死死盯着面前老旧课桌桌面上的木纹,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变成了嘲弄的脸。
木质桌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袖传到手臂,却丝毫无法缓解脸上的滚烫。
仅仅是发出一个音节的应答,就仿佛抽干了她积攒了一早晨的全部力气。
更让她心慌的是,随着情绪的剧烈波动,身体内部一些陌生的感觉变得越发清晰:胸口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胀痛,让她不自觉地想含胸;腰肢似乎也在这几个月的悄然变化中,记忆着一种更内敛的坐姿;而最让她不安的是,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隐秘的、从未有过的坠胀感,隐隐带着酸涩,这感觉陌生又令人恐慌,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。
点名环节终于在一片窸窸窣窣中过去了。
老教授开始讲课,声音平稳地讲述着古典文学的魅力。
但七鱼一个字也听不进去。
周围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液体,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像是细小的针尖,不断刺探着她脆弱的伪装。
她能感觉到张强和李铭那边偶尔还会飘过来一两次探寻的目光。
时间变得格外难熬。
每一分钟都像在油锅里煎。
小腹的坠胀感似乎加重了,伴随着一阵阵细微的、痉挛似的抽动。
七鱼放在桌面下的手悄悄按了上去,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腹部皮肤,那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。
不行,得离开这里。
必须回到那个唯一能让她稍微放松警惕的出租屋。
她开始计算时间。
离下课还有将近半小时。
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讲台,老教授正讲得投入,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写着板书。
这是一个机会。
七鱼极其缓慢地开始动作。
先是把摊开在桌上做样子的课本合上,书页发出轻微的“哗啦”声,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。
她停顿了一下,警惕地观察西周,幸好没人注意。
然后,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袋和水杯,屏住呼吸,一点一点地塞进放在旁边空座位上的双肩包里。
拉链的声音被她控制到最小,拉链头滑过齿轨,发出细微的“嘶啦”声。
她弯下腰,假装系鞋带,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起身的动作。
帆布鞋的鞋带系得紧紧的,根本不需要重系。
她用眼角余光瞥向过道,确认畅通。
讲台上,教授还在写着板书,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“哒哒”的轻响。
就是现在。
七鱼深吸一口气,用手撑着桌面,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站了起来。
膝盖有些发软,宽大的运动服下摆随着动作晃了晃。
她低着头,弓着背,像一道灰色的影子,沿着最后一排座椅的后面,快速而安静地向教室后门挪去。
她的脚步很轻,落在地板上几乎无声,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咚咚声震得她自己耳膜发疼。
她能感觉到似乎有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,但她不敢回头确认。
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,讲台上的声音停了。
老教授写完了板书,转过身来。
七鱼的身体瞬间僵住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。
她维持着伸手的姿势,背对着整个教室,能感觉到数十道目光可能正聚集在她的背上。
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。
她听到老教授似乎顿了顿,但并没有出声询问。
也许他看到了,也许他觉得无关紧要。
几秒后,讲课声重新响起。
七鱼如蒙大赦,立刻压下门把手,闪身出了教室。
厚重的防火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,隔绝了教室里的声音和视线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异常安静,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。
明亮的日光灯照在光洁的地砖上,反射出冷白的光。
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,长长地、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,这才感觉到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,紧贴着皮肤,一片冰凉。
小腹的坠胀感依然存在,提醒着她身体正在发生的、她尚未完全理解的变化。
她必须尽快回去。
离开这个暴露在公众视线下的地方。
七鱼拉紧了外套,将双肩包背好,低着头,沿着空旷安静的走廊,快步向楼梯口走去。
帆布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,发出轻微而急促的“嗒嗒”声,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,敲打着她混乱的心绪。
点名带来的惊惶还未平息,身体的异样又添上新的不安。
这场突如其来的“课堂惊雷”,仅仅是个开始吗?
她不知道,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暂时藏身的角落。
走到楼梯拐角,向下望去,楼梯井里光线略显昏暗。
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,侧耳倾听,确认下面没有传来上楼的脚步声。
现在她不想遇到任何人。
确认安全后,她才继续迈步,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。
教学楼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,但内心的波澜,却才刚刚荡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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