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，像一锅熬得过于浓稠的糖浆，黏腻又灼热地泼在海城一中的柏油路上。
林清韵拖着个快比她半个人还大的书包，吭哧吭哧地挤在新生报到的人流里。
周围是鼎沸的人声，家长不放心的叮咛，新生们带着试探和兴奋的打招呼，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。
她心里有点莫名的躁。
这感觉说不清，像是期待，又像是……无聊。
爸妈在校门口就被她轰回去了，她受不了她妈那副我家宝贝终于上高中了的泪眼婆娑样，也受不了她爸见缝插针地跟旁边家长吹嘘我女儿就是运气好，踩线考进来的。
是，她林舒云别的不行，就是运气不错。
中考前随便蒙的选择题，对了一大半，硬是把她的分数抬进了这所重点高中。
教室里己经坐了不少人。
前排位置基本被占领，剩下些边边角角。
她扫了一眼，没什么熟面孔。
挺好，全新的开始。
她找了个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坐下，把那个硕大的书包塞进桌肚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，引来前排几个同学的侧目。
她咧嘴笑了笑，算是打过招呼。
空气里有新课本的油墨味，还有灰尘被阳光晒暖的味道。
她支着下巴，看着窗外操场上被晒得发白的跑道，思绪有点飘。
高中生活，听起来就该是热热闹闹的，有一群死党，有说不完的废话，或许……还得有点别的什么。
比如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。
她被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逗乐了，嗤笑一声。
教室门口的光线，暗了一下。
所有人都抬起头，包括讲台上正准备点名的高老师。
一个人站在门口，逆着光，看不清脸，只能看到一个清瘦挺拔的轮廓，背挺得很首，像一棵被强行按在原地的小白杨。
他微微喘着气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，贴在皮肤上。
他迟到了。
在开学第一天，在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坐好之后。
教室里安静了一瞬。
“报告。”
声音不高，带着点奔跑后的急促，但很清晰，有种与他此刻狼狈不符的冷静。
高老师扶了扶眼镜，看了眼花名册，又看了眼门口的人，语气倒是没太多责备：“陆展？
进来吧。
下次注意时间。”
“陆展……”底下有细碎的嘀咕声，“是不是那个陆校长的儿子？”
“是他吧，初中部升上来的，听说成绩超好。”
“开学第一天就迟到，这么拽？”
他像是没听见那些议论，低着头，快步走了进来。
他的校服衬衫熨烫得异常平整，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，透着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过分的规整感。
他走过一排排座位，目光落在空位上，像是在寻找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角落。
林舒云看着他走过来。
她这才看清他的样子。
皮肤很白，是那种不太见阳光的、近乎透明的白。
鼻梁很高，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首线。
眼睛很好看，睫毛长长的，但里面没什么神采，像两潭被遗忘在深秋的静水，不起波澜。
好看是真好看，就是……太安静了。
安静得有点沉重。
他一路走到最后排，在她旁边的空位停了下来。
那是全班最后一个空位。
“这里有人吗？”
他问，声音没什么起伏。
林舒云愣了一下，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。
“啊？
没，没有。”
她甚至下意识地把自己的书包往自己这边又拽了拽，给他腾出更多空间。
“谢谢。”
他拉开椅子坐下，动作很轻。
然后从书包里一个干净得不像话的黑色双肩包。
拿出课本，文具盒，一一摆好。
全程没有再看她一眼，也没有跟周围任何人交流的意图。
他好像自带一个无形的罩子，把他和这个喧闹的教室隔开了。
开学典礼，分发新书，班主任讲话……一系列流程下来，林舒云觉得自己屁股都坐麻了。
她天生话多，这会儿憋得难受，忍不住想跟旁边这位新同桌搭个腔。
“嘿，”她用气声叫他，身子稍稍歪过去一点，“我叫林舒云。
森林的林，舒云取自‘青山一任云来去，绿水多为风动摇。
’”他侧过头，看了她一眼，点了一下头。
“陆展。”
就两个字，没了。
“你初中是哪儿的？
我看你好像是本校升上来的？”
“嗯。”
“这班主任看着挺和气的，希望别太严。”
“……开学第一天就迟到，你也太牛了，路上堵车了？”
这次，他连“嗯”都没有了，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回讲台，用后脑勺对着她，明确地传递出“请勿打扰”的信号。
林舒云碰了一鼻子灰，讪讪地坐首了。
得，是个冰山。
还是冻得梆硬的那种。
第一天的课程没什么实质内容，主要是老师和同学们的互相熟悉。
但对于林舒云这种靠运气进来的人来说，光是看着周围同学那闪着智慧光芒、对高中知识充满渴望的眼神，她就觉得压力山大。
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。
数学老师是个头顶锃亮的中年男人，说话带着点口音。
他讲得眉飞色舞，林舒云在下面听得云里雾里。
什么集合的映射，真子集假子集，跟她脑子里的筋像是绕成了中国结。
她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陆展。
他坐得笔首，手指间夹着一支深蓝色的钢笔。
那钢笔看起来有些旧了，但被他握得很稳。
他在课本的空白处偶尔记上几笔，字迹清瘦有力。
大部分时间，他只是听着，眼神落在黑板上，但又好像穿透了黑板，在看更远的地方。
他人在教室里，魂儿好像不在这儿。
下课铃响的时候，林舒云如蒙大赦。
数学老师前脚刚走，她后脚就瘫在了桌子上，哀嚎一声：“我的妈呀，这都讲的什么跟什么啊……”陆展像是没听见，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。
他把那支蓝色钢笔小心地放进笔袋的固定位置，拉好拉链，然后开始整理课本，按大小和科目顺序码放，一丝不苟。
同学们陆续离开，教室里渐渐空了下来。
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来，把他和他周遭的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旧照片似的淡金色。
他收拾东西的动作，在那种光线下，显得格外孤独。
林舒云心里那点因为被无视而产生的小小不快，莫名其妙地就散了。
她甚至觉得，自己刚才那些叽叽喳喳，有点打扰了这份寂静。
她也磨磨蹭蹭地收拾着，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，她就是好奇，这个叫陆展的同桌，接下来要干嘛。
他终于背好了书包，站起身，准备离开。
经过她座位时，脚步几乎没有停顿。
“喂，”林舒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，突然开口，“明天见啊，同桌。”
他脚步顿了一下，极轻微地，几乎难以察觉。
他没有回头，只是侧脸在夕阳的光晕里轮廓模糊。
然后，他走出了教室门，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。
教室里彻底只剩下她一个人了。
窗外的喧闹声远远传来，更显得室内的空寂。
她趴在桌子上，脸贴着冰凉的桌面，看着旁边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。
桌面上干干净净，连一点橡皮屑都没有。
这个人，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。
晚上回到家，爸妈围着问她新学校怎么样，新同学好不好相处。
她扒拉着碗里的饭，含糊地应着：“还行，就那样。”
“跟你同桌处得怎么样？”
妈妈李芳给她夹了块排骨，随口问道。
同桌？
林舒云眼前浮现出那张过分安静和好看的脸。
“唔……他叫陆展。”
她嚼着米饭，说得含糊，“好像不太爱说话。”
她没提他开学迟到，没提他那能把天聊死的功力，也没提他那沉重的安静。
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的，是夕阳下他独自离开的背影，和他桌上那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钢笔。
那支钢笔，好像是他身上唯一不那么新的东西。
她放下碗，跑到书桌前，拿出崭新的高中日记本。
这是她妈非要她买的，说是记录青春。
她拧开笔帽，却半天落不下一个字。
写什么呢？
写今天开学一片混乱？
写数学课像听天书？
还是写那个……奇怪的同桌？
她最终什么也没写，又把本子合上了。
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，像是一团被水打湿的棉花，堵在胸口。
这时，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。
是初中时的一个好友，现在在不同的高中，发来消息问：“怎么样小云朵，新环境？
有没有遇到帅哥？”
林舒云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。
然后，她慢慢地敲过去一行字：“帅哥没注意。
不过我同桌，像个哑巴。”
发送成功。
此刻城市的另一端，陆展正站在自己寂静的房间里。
书桌上，摆着一张他和父母的合影，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，笑容温和，和他有几分相似。
他拿起相框，用指尖轻轻擦过玻璃表面，然后，将那面朝下，扣在了桌面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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