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金线暗纹的请柬，在她眼中不是通往富贵的阶梯，而是缠绕着毒蛇的锁链，无声地勒紧了她的咽喉！
寒意，是浸入骨髓的冷。
苏婉清缩在窗边的矮凳上，指尖隔着粗布的衣料，也能感受到那从老旧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、带着湿气的风。
己是初春，可三房的这座小院，似乎总比别处慢上几个节气，连阳光都吝啬多眷顾几分，院角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蔷薇，便是明证。
她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，小心翼翼地绣着一方帕子。
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，上面是她描了许久的兰草，才刚绣了两片叶子。
丝线是拆了旧衣上勉强还能用的部分，颜色有些晦暗，但她绣得极认真，针脚细密，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惶恐与期盼，都缝进这方寸之间。
“吱呀——”院门被不客气地推开的声音，打破了小院惯有的沉寂。
一个穿着体面、比三房主子们衣裳料子还好的婆子，带着两个小丫鬟，昂着头走了进来。
那是大夫人身边的王妈妈，脸上总挂着一种居高临下的、程式化的笑容。
苏婉清的心，没来由地一跳，捏着针的手指微微一紧，针尖刺入指腹，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，迅速染上了那才绣好的兰草叶尖。
她顾不上疼，连忙站起身，低眉顺眼地候在门边。
生母柳姨娘也从里间疾步出来，脸上带着惯有的、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：“王妈妈今日怎么得空过来？
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？”
王妈妈目光在母女俩身上一扫，那眼神像是掂量货物般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。
她清了清嗓子，声音拔高了几分，确保院里院外都能听见：“给三姑娘道喜了！
天大的好事儿临门呢！”
喜？
苏婉清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浓重。
在三房，“喜”字往往与她们无关，即便有关，也多半是裹着糖衣的苦药。
王妈妈从身后丫鬟捧着的锦盒里，取出一封帖子。
那帖子是极好的洒金笺，透着隐隐的香气，封口处还压着世子府独有的徽记花纹，庄重而华贵。
“世子妃娘娘思念家人，尤其惦念三姑娘这个妹妹，特意下了帖子，请三姑娘过府陪伴一段时日。”
王妈妈将帖子递过来，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，“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！
世子妃娘娘在府中深得世子爷爱重，三姑娘去了，自有享不尽的富贵，见不完的世面。
夫人说了，让三姑娘好生准备着，莫要辜负了世子妃娘娘的一片心意。”
帖子入手，微凉。
那精致的纹理摩挲着苏婉清的指尖，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，顺着脊椎爬了上来。
世子妃姐姐……苏玉华。
那个只比她大十岁，却己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正妃，将军府嫡出的长女。
记忆中，这位姐姐永远是端庄得体，笑容温婉，每次回府，都能引来全府上下的簇拥和奉承。
而自己，不过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妹，连上前说句话都需要鼓足勇气。
她为何会突然想起自己？
还特意下帖邀请“陪伴”？
苏婉清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她下意识地抬头，看向柳姨娘。
果然，母亲脸上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，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僵硬在嘴角，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。
“王妈妈……这、这太突然了……”柳姨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清儿年纪还小，规矩也还没学全，性子又怯懦，怕是……怕是会冲撞了世子妃娘娘，给府里丢脸……哎哟，我的柳姨娘！”
王妈妈打断她，语气带着几分夸张，“这话说的，世子妃娘娘是亲姐姐，还能嫌弃自己妹妹不成？
正是看三姑娘性子柔顺，才特意点了名要她去做伴呢！
再说了，这可是世子妃的恩典，夫人己经应允了，岂是咱们能推辞的？”
“可是……没什么可是的。”
王妈妈语气强硬起来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，“帖子送到了，话也传到了。
三姑娘好生准备着，三日后，世子府会派车马来接。
夫人还会拨两个机灵的丫头跟着，断不会让三姑娘失了体面。”
她说完，又假意安抚了两句，便带着人转身走了。
院门重新合上，将那外面的喧嚣与探究的目光隔绝，却隔不断那沉甸甸的、名为“恩典”的压力，笼罩在这小小的院落。
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柳姨娘猛地转过身，一把抓住苏婉清的手腕，力道大得惊人。
她的嘴唇哆嗦着，眼眶瞬间就红了：“清儿……不能去！
你不能去！”
苏婉清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，手腕被攥得生疼：“娘……您怎么了？
去姐姐府上小住，不是……好事吗？”
她试图理解母亲的恐惧，“或许姐姐是真的想念家人……好事？”
柳姨娘的声音尖利起来，带着哭腔，“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！
高门侯府，哪是那么好待的？
你姐姐……苏玉华，她是什么性子，我虽见得少，可也听过！
她那般看重权势地位的人，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起你这个庶出的妹妹？
还特意下帖来请？
这不合规矩，更不合常理！”
母亲的话，像是一把锤子，敲碎了苏婉清心底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是啊，不合常理。
嫡庶有别，尊卑分明，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。
世子妃的“恩典”，来得太突兀，太诡异。
“我听说……”柳姨娘压低了声音，凑到女儿耳边，气息不稳，“我听说，世子妃嫁过去这些年，只生了一位小姐，身子还落了病根，再难有孕了！
世子府里，几位姨娘却都有儿子……她那个位置，看着风光，底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！”
苏婉清的心，彻底沉了下去。
她虽然懵懂，但也隐约知道子嗣对于后宅女子的重要性。
一个没有儿子傍身的正妃，处境该是何等艰难？
“她这时候接你过去……”柳姨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寒意，“清儿，你还小，你不懂！
娘怕……娘怕她没安好心啊！
你这样的容貌……她是不是想利用你做些什么？
或者……或者干脆就是拿你当靶子，去挡那些姨娘的明枪暗箭？”
“利用”？
“靶子”？
这些字眼像冰冷的针，刺得苏婉清一个激灵。
她想起偶尔听下人们嚼舌根，说起高门大宅里的阴私手段，什么借刀杀人，什么李代桃僵……那些原本离她很遥远的故事，此刻却仿佛带着血腥气，扑面而来。
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请柬。
那华丽的洒金笺，此刻看来，却像是一张催命符。
世子妃姐姐温婉的笑容在她脑海中浮现，可那笑容背后，似乎隐藏着看不透的迷雾，和一丝……冰冷的算计。
“娘……”她喃喃道，声音里带上了恐惧，“那我……我该怎么办？
推辞不掉啊……”王妈妈的话说得明白，大夫人己经应允，这是“恩典”，不容拒绝。
她们三房在这府里，本就人微言轻，父亲常年在外，对她们母女不甚上心，祖父祖母眼中更是几乎没有她们的存在。
她们拿什么去抗衡？
柳姨娘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，那双酷似她年轻时的杏眼里，盛满了惊慌与无措，她的心像是被刀绞一样疼。
她猛地将苏婉清搂进怀里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，滴在女儿乌黑的发间。
“我苦命的孩子……是娘没用，护不住你……”柳姨娘泣不成声，“你爹……你爹是指望不上的，这府里，没人会为我们做主……”绝望像是潮水，淹没了母女二人。
苏婉清伏在母亲怀里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，听着她压抑的哭声。
那股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。
她不想去，她害怕那个陌生的、充满未知危险的世子府。
她只想守在这个虽然破败却勉强安宁的小院里，和母亲相依为命。
可是，那张轻飘飘的请柬，却重若千钧，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仿佛看到，命运己经张开了无形的网，正朝着她，这个卑微无助的十六岁庶女，缓缓笼罩下来。
而那网的尽头，通往的是金碧辉煌的世子府，还是一片她无法想象的、黑暗的未来？
最新评论